量子力学在实相的本质上虽有革命性的发现,许多物理学家依旧相信“唯物实在论”,认为有个具体的实相可依基本粒子或超弦的角度加以叙述。另一些对量子力学的意涵理解较深的人则主张,诸多量子吊诡显示,实相的终极本质会永远隐晦难明。但这隐藏的实相和唯物观真的差别那么大?佛教主张,若要了解实相的真正本质,就得更彻底地深究量子物理学已提示的哲学难题。 马:大多数人都认为,为了要说明现象表相的一贯性,必须假定有个全然独立的心外世界来支持外相。假设现象之下有个底层,乍看之下颇为合理,只可惜大部分是根据根深蒂固且未经检证的习惯,不但是对实性的根本误解,更是挫折和苦恼的根源。尽管量子力学批驳“真”实相自主存在于“某处”,还是有不少科学家固执地追求,无疑是文化制约作用使然。 佛教大不相同。量子力学的许多吊诡之外,来自我们总是想硬把它挤进西方哲学所建构的实相观里。诚如祖瑞克所说的,“量子力学唯一的‘失败’是,无法为我们的偏见提供一个自然架构。”佛教的中道世界观介于具体实相和无有之间。这种世界观可以解决当代物理学许多吊诡之处,从而提供现代世界一个思考与行为的一贯架构。 郑:科学家是在特定的社会和文化情况下进行研究,所以尽管他们不愿默认,仍不免在有意无意间认同自己生活文化中的玄学偏见。西方科学的确是一直受到具体、实质的实相玄学观点的支配。我认为,珀尔、薛定谔等量子物理学之父主张结合西方科学思维和东方哲学,绝不是出于巧合。他们从东方思想中看出一个可能解决的方法,以解决从西方观点去理解量子物理学时所产生的吊诡。 在薛定谔看来,“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理论物理学上的重大贡献来自日本,显示远东传统中的哲学观念和量子理论的哲学内涵间有一定的关系。没有接受本世纪前数十年间仍盛行于欧洲的朴素唯物论思维方式的人,比较容易自我调适,接受量子理论上的实相。”珀尔接着说,“就一个与原子论匹配的课目而言……我们其实应该转向别的学科,譬如心理学,乃至佛陀和老子在调和人类这出存在大戏,身兼旁观者和演员所遭遇的认识论上的问题。” 然而,关切哲学影响量子力学的物理学家并不多见。对大多数人员而言,量子力学不过是个特别有效的理论,是个无与伦比的叙述方法,可以说明物质在亚原子层面的行为以及与光的互动方式。此外,量子力学也被视为是有效的工具,可以让我们做晶体管、激光、芯片、计算机等,用到许多已经变更、还会继续彻底改变我们生活方式的卓越仪器。大多数研究人员都没有再进一步,懒得操心自己的科学会有什么哲学上的瓜葛。 马:我前不久摘录了物理学家维·李布兰德的评论,也证实你的说法:“从宇宙论经统计力学到粒子物理学,大部分理论都有极大幅度的相符之处,物理学家不应有所误解。这还只是就理论架构而言,也就是说,我们用来叙述世界的各种数学形式,以及让我们能根据观察做解释或预测的计算法……但在这个共识下留下一大堆争议的问题,不知如何诠释这些理论和观念的意义…… “科学界万众一心的外观之下是极深刻的知性分歧,而鉴于这些分歧鲜被表露出来,因此也显得格外重要……大多数研究人员一碰到自己专业领域外的事,就流露出冷漠或审慎态度,往往掩饰了这方面的想法。” 郑:这绝对不是好的状况。量子力学在解释物质的行为上虽然相当先进,在本身哲学基础的解说却说不上进步。提出哲学推测的物理学家寥寥可数,法国戴斯帕纳和毕特博即是。戴斯帕纳为解释量子力学上若干奇异面,如“不可分离性”(我们在讨论EPR实验时已提过),引进“隐实相”的观念。在他看来,科学可以适切地叙述经验上的实相,但对不属于一般时空的独立隐实相则只能见其冰山之一角。这实相避过我们想得出的一切概念架构,目前还无法以物理学来叙述。不可分离性把试图叙述这独立实相的努力破坏殆尽,为目前时空的固有存在投下重大疑云。 海森伯提到唯物实在论时说道,“人倾向于暗自假设,在时间和空间中存在着一个客观的事件流,独立于观察之外;此外,这时间和空间即是所有彼此独立事件的分类目录,因而代表一个对所有人都一样的客观实相。” 马:对认知的薄纱之下存在着一个固有的底层的观念,佛教大哲经相当探讨后断定,我们的认知无法处理实相的问题。实相的真正本质既不是存在,也不是不存在,所以无法以一般知识描述。但这并不排除以超越一般心智的体验方式,正确认知由表相与空性融合的实相。 总之,不能因为我们经常观察到它的表相性质,就认定有个具体的实相。 郑:其实,神经生物学已经指出,“实相”只对有相同神经系统的同种属成员才会相同,别的种属对世界的认知并不相同。举例来说,研究人员针对鱼、鸟和昆虫所做的实验显示,它们所见到的形状和颜色跟我们大不相同。因此,实相无可避免地会被所觉知的神经系统修正。 马:实验从未证明我们所观察到东西本然存在并具有固有特征。实验纯然是事件。手指按压眼球就可以看到两个月亮,几千次屡试不爽,但不管我们怎么试,第二个月亮不会变成真的! 郑:戴斯帕纳曾把实相比拟成河中岛民所见到的彩虹。在他们眼中,彩虹跟所有的事物同样真实不虚。彩虹一端是白杨木,另一端是农舍屋顶。岛民确信彩虹确实存在,认为即使他们合上眼睛或彩虹消逝,实际上彩虹仍在同一地方。但是,如果他们离开岛屿,坐在车上绕几圈,同时两眼盯着彩虹,就会看到它的位置并不是固定的,两端也不一定在白杨树和屋顶上方。彩虹的方位视观察者所在的地方而定。这个比较显示,肉眼可见的物体也没有本然的存在,且观察者在认知观察物的方式上扮演重要角色。 马:的确没有理论可以完全说明在认知行为之外的实相。不管认知的基础是什么,实相都不可能跟我们的认知相同,而且,由于实相超越了认知的范畴(科学仪器所提供的延伸认知亦然),它的本质必然是出于臆想。推测有个更真实的隐藏实相,其实是纯玄学。鉴于这实相非思虑可认知,就像是一个同时是圆又是方的几何图形一样的不实在。 我对戴斯帕纳的彩虹论点颇感兴趣,因为佛教也常以彩虹为喻,只是方式略有不同而已。我们说执着具体存在的凡夫,犹如童子追逐彩虹,想把它抓下,把自己裹在里面。彩虹亮丽而不可捉摸,象征空性与现象的结合,因此也是相依的。雨帘和阳光结合形成彩虹,但实际上没有创造出什么来;只要缺了这两个元素之一,彩虹马上消失,实则这时也没有什么真的不再存在。彩虹出现的条件未必需有“隐实相”相辅。我的老师钦哲仁波切把对现象本质的理解和思证人生以下列方式相连: “轮回与涅槃诸般现象犹如彩虹生起,亦如彩虹缺乏实质存在。只要你能体悟实相的本质是空,同时以现象世界方式呈现,心就不再受妄见所缚;只要知道如何让思虑自行消逝与生起,思虑自然像空中飞鸟不留痕迹般地掠过你心。” 那么,“实相”是否永远在知识之外呢?答案是肯定的,如果我们执意现象界生起本然存在的“物”;但只要我们设法理解现象的终极本质和缺乏本然的存在,那么实相就不会在知识之外。 郑:如果现象界背后没有实性,为什么我们都会或多或少看到同样的东西?我在观察宇宙的时候,透过望远镜所看到的星系和星体,所测得的实在性、光的属性、星系外扩运动、星体的高密度与颜色,跟别的宇宙观察家所见毫无二致。物理常数在时间和空间里都不会改变。由于望远镜也是让我们得以回到宇宙过去的时间机器,所以我所观察星系的光虽然早在一百亿年前就展开星系间的旅行,我仍可从比对中得知它们的质量与电荷,跟我们这个小行星地球完全相同。 如果肉眼可见物体的属性,如天空中的彩虹,可以说是心理构念,不同的实验为何得出相同的结果,而且人人都认同它们的本质,请问这又做何解释?你要怎么解释人们对日常世界所见具有主观的认同? 马:这认同的实性观正是佛家所谓“共识所接受的相对真理。”世间绝对不是随机或随意的。现象虽然没有自主的实性,但仍可以“纯相”方式存在,有各种的名相,由于它们并不是“净无”,自然可以依着因果律作用和互动。这些定律可以解释我们以测量和计算所提示的数、常数和属性。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界定为电子的质量现象当然是不变的。所以,人类以相同的方法去测量,可说是再自然不过了。反之,我们赋予电子的所有特征,别的生命是否也会以完全相同的方式视为它本然的属性,就不是那么明确了。 为什么同一种属的成员,会以几乎完全相同的方式看待同一现象?我们说“我每次都是以同样的方式看这个物体,别人也都是如此”,绝不是就此证明可观察的属性就是本质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一种概念外相上的安定性,源自意识和某一组特定现象间持续不断的互动。人类看待世间的方式几乎完全相同,可以从我们的意识和肉体的构成大致相同来解释。 人间世和昆虫世界不同,昆虫世界又有别于鸟类世界。佛典里以水为例说,我们把它看做是饮料或洗濯工具,恐水症患者见而害怕,科学视为分子,用电子显微镜来观察,在鱼的眼中则是栖息空间。在我们难思难量的别种生命眼中,它可能以火或任何形态呈现。 郑:神经生物学家肯定会同意,不同种属对世界的认知也有所不同。举例来说,不同种属的生物眼睛,对我们视之无形的不同颜色的光或射线极为敏感。黑狗能在暗中视物,因为它的眼睛对红外线光比我们敏感;鸽子可以看见我们看不到的紫外线光;蝙蝠虽不能运用视觉,但可制造高频回声辨识物体。它们眼中所呈现的世界肯定跟我们不大相同。生物学家认为,这些差异是天择使然。每一种属的生物各自发展出最适于它们的环境,以及最能适应生存、繁殖与繁衍所需的认知形态。 马:同一种属生物个体间感官和意识的相对雷同性,意味对世界的认知方式相似,但是并不表示可以把这些认知视为最究竟的。佛陀在《月灯三昧经》里说道: (若能如是知 即是无为性) 眼耳鼻无限 舌身意亦然 于根分别者 圣道则无用 除此之外,在佛教而言,即使是意识也无从认知我们所谓的实相;意识一生起,五识(即眼耳鼻舌身)在第一刹那捕捉到一个对象,第二刹那便创造一个色、声、香、味或触的非概念的心理意象。到了第三刹那,我们的心理机制开始发动,配合着我们的记忆、既有的习惯和连续不绝的意识,来指认这对象的形象是如此还是那般,进而怀着正面、负面或中立的感受来加以解释。在此同时,无常的对象已经发生变化。因此,一般的认知意识所认知的不过是前一刹那的影像,绝不可能认知当下的实相。 不仅如此,由于我们通常不会认为心理意象——例如花——是无常和缺乏本然存在,因此这意象是骗人的,佛教称之为“无用知”。但这无用知有可能以有用知取而代之,明了花的真正本质(空性),不受一般认知左右。分辨纯粹的非意识认知和心理意象的不同,便是开悟的特征之一。 郑:这么说来,在康德和认知科学出现之前两千年,佛教就已了解我们所认知的世界乃是在心理上重建的外在实相,并且还体会到这种从未与意识脱得了关系的实相概念。 马:物理学家珀姆总结如后:“实相就是我们认为是真实的,我们认为是真实的就是我们所相信的,而这相信立基在我们的认知上。我们的认知取决于我们的追究,追究取决于我们的想法,而这想法又取决于我们的认知。认知决定我们相信什么,相信什么决定我们把什么视为真实,而我们视为真实的就是实相。” 不管仪器有多复杂、理论和计算有多精细和高明,最后还是我们的意识来解释观察所得,而意识又是根据对事件的知识和概念来解释,所以意识的运作从观察而来,这是必然的。我们所认识的各种现象层面,不但取决于观察方式,更受到我们投射到现象的观念影响。 不仅如此,与感官和意识无关的实相,对我们而言毫无意义。有什么理论可以描绘对我们的智慧而言全然陌生的实相?但不先有找寻实相特征的行为,实相的特征如何向我们显现?法国数学家庞加勒也有同感,“不可能有完全与想象、观察、感知的心智无关的实相;即使有,这种世界也全然不是我们所能企及。” 华莱士对这个问题做个精简的归纳:要审慎地采用科学的实在论,必须接受几个基本的前提:(1)有个物理世界独立存在于人类经验之外,(2)可经由人类的观念(数学观念或别种概念)得知,(3)在无数可说明所观察现象的观念系统中,只有一个是真的实相,(4)科学现在向正确的理论迈进,(5)当科学家找到正确的理论时,他们可以辨识得出来。 利用自然科学的叙述,可以整合与组织既有的观察,再预测其发展方式,但无法得到自主的实相。 郑:但是,我的问题依旧是:在“真实”世界中,这些各异其趣的认知,以什么为基础? 马:现象的相对真理与空性的究竟真理的不可分性,是唯一的可能答案。这也是具有佛陀般至善学问者所认知的智慧。 单是本然存在的客体或空性,无法提供现象出现所需的基础。唯一经得起分析的基础,是不拘于外在客体或内在意识的“纯相”。因此,我们这又回到不可分割的相与空结合,亦即超越存在与非存在的两个认知极端。 我们在特定时刻所认知的外在客体,显然不是纯属我们心智的发明。不过,整体的“景观”或我们认知世界的方式,无非是心智发展方式和经验累积全然。这是同一种属的生物所认知的现象大同小异的缘由。不同种属的生物体验到不同的平行“非实相”,形成对所谓“同一杯水”的认知各异。 但要注意的是,这“同”并不表示在半透明的五识帘幕之后“真”有一杯水。“同”在这里指的是各式意识在以往无数存在期间的作用,导致对物体相似的具象化,反映出在这段期间里,由认知所形成逐渐固定的观念,并依着不同意识心的作用呈现出大致相同的结果。当然,这跟一般认定世界完全在我们之外的见解大相径庭。 郑:你不会是说没有我们,世界就不存在吧! 马:当然不是!不过,佛教倒是有一派“唯心”论者,主张只有心具有终极实性,现象只是心理反射,但这一派的论点遭到公认为最高深的哲学“中观”派的批驳。依中观派的观点,从意识和无意识现象(两者皆非绝对存在)相依的角度看待实相才是正道。世界显然不会因为我们睡着或昏厥就不见,但我们的意识和“外在”现象互动,形成一个界定“我们的”世界的特别关系网,一旦其中有个要素如意识不见,世界便会消失。 我们不在一旁观看,树枝还是会断。但世界万象乃是众生的意识和现象空性所含的无限潜量长期酝酿所成,应该从更广大的角度来看待。我的老师钦哲仁波切如此说道:“镜中现出影像时,不能说它是镜子的一部分,也不说它藏在别的地方。同样的,认知外在现象不生于心中,也不生于心外。现象不是真实存在或非存在,因此,了悟事物的究竟本质超越有或无的观念。” 所以龙树菩萨在《回诤论》里归结道:“若我宗有者,我则是有过,我宗无物故,如是不得过!”主张无有并不是否决理性,而是了知现象的究竟本质非由概念所建立,不是囿于诸多定义,或隐蔽在实有或无有的范畴当中。 我们在这里又回到相对真理和绝对真理的观念。相对真理是现象向我们呈现的方式,具有可辨识的特征;提示这些特征没有本然的存在,隐含现象的究竟本质是空性,超越所有叙述或概念之外。《般若波罗蜜多经》说:“完全了解事物本身并无自性,是最高无上的智慧。(于菩萨众生,诸法无自性,若解虽非圣,名圣慧应知。)” 郑:科学知识比较像是你所说的相对真理。实验科学所以可行,正是因为人与对现象界的相同认知可以相合。观察与实验须一再重复,并经不同的研究小组利用别的仪器和方法加以证实,唯有如此,结果才会被视为有效。因此,物理学的目的不在于叙述固有的实相,而是叙述“可沟通的人类经验”,亦即观察与测量。 马:这点很重要,因为它打破了唯物论观点:客观实相和主观实相之间必有根本差异,也让我们得以把科学归在它应有的位置上。科学只是单纯地将构成一般现象的“关系”加以评估和组织,以及提升影响这些现象的能力。佛教称这种现象为“事件”。梵文轮回一词的字面意义是“事”或“聚集”,也就是“事件”或“行为”。 郑:这语源跟我前面提到玻尔对量子力学的解释相近:“客体”的概念附属于“测量”,因此也附属于事件。 马:佛教的观点也主张,实相往往取决于观察者和被观察者间的互动。整体与局部互补则意味着它有时呈现“局域”层面,有时则呈现寰宇的层面。观察者不过是隔离特定部分的层面,而这所牵涉的实相只是观察与寰宇本性间的特定互动,亦即意识和它所属的整体间的互动。所以,我们所谓的实相是就意识的“观点”而言。 对一般人而言,东西看起来的样子与其真正本质有别。从个人经验的角度来说,这就导致苦乐参半的结果。在我们的发现之旅结束时,我们会直接认知现象的究竟本质,进而趋于永恒的智慧,表相与实相之间的差异尽皆消散。对因无知而坠入无量苦的众生而言,无限慈悲将从这智慧油然而生。 摘自《僧侣与科学家——宇宙与人生的对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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