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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沙禅师公案解析
据《五灯会元》中记载:玄沙师备宗一禅师,为福州一谢姓人家之子。可能是家境比较优裕吧,他自幼喜欢垂钓,常泛小艇于南台江,与众多渔者嬉闹戏耍。唐咸通初年,在他快到三十岁的时候,忽然仰慕起出家做和尚的生活,于就弃舟投芙蓉灵训禅师落发,后往豫章开元寺受具足戒。
出家之后,玄沙禅师收敛起昔日的习性,修习苦行,着布衣,穿芒鞋,吃着粗疏的食物,常常整天静坐。这样的改变,令众人都感到非常的惊奇。当时,投到灵训禅师门下的还有雪峰义存禅师,玄沙禅师经常向他请教佛门义理。他们虽名为同门师兄弟,实则却犹如师徒。而雪峰以因着玄沙修习苦行,就称呼他为“备头陀”。
玄沙禅师后来跟随雪峰禅师住山开法。一日,在阅读佛教经典《楞严经》时,突然心开悟解,所有迷执都消散干净。自此,玄沙禅师机锋锐利,辩才敏捷,酬答应对,无不与佛理相契相应。此后,玄沙禅师于玄沙山开法接众,四方禅人,仰慕其禅风,纷纷投其门下。而禅师此后应机接物三十多年,得法者约有七百余人,其中犹以罗汉桂琛最为著名。后世有《玄沙师备禅师语录》及《玄沙师备禅师广录》各三卷广为流传,其中记载了数量众多玄沙禅师摘引学人的公案,下面选取几则,略做解析。
玄沙燕语
师囚参次,闻燕子声,乃曰:“深谈实相,善说法要。”便下座。
公案中,玄沙禅师正在对学人开示法要时,忽然听到了燕子啁啾的呜叫声,于是就利用这个天然的禅机,对学人说:“深谈实相,善说法要”,意即你们听到了没有,燕子在给你们演说佛法呢。然后,玄沙便起身下座,离开了法堂。
若是没有些许根机的学人,对玄沙禅师的这番禅机怕是丈二和尚一一摸不着头脑。明明是想听师父讲说法要,怎么燕子的呜叫声就被师父说是现成开示了呢?;众所周知,燕子乃是三恶道中畜生类有情,它是迷失自心本性者,怎可将其叫声视为演说实相法要呢?但对于一些有了一定根底的学人来说,玄沙禅师的这一天然禅机却是可解的。此公案的重点不在燕子本身,而是其叫声。人能听到燕子的呜叫实则是说明耳识在起作用,因此能“闻”。而能闻的耳识乃至意识则是如来藏或第八识,此即是在说正法眼藏中清净耳根闻性之见性境界。若人在自性、佛性中“闻”燕子声,并反观内照,那自然也就具法眼见性成道了。
此则公案与大梅法常禅师的“大梅鼯鼠”公案颇有相似之处。《五灯会元》中记载:大梅法常禅师,临去世前,从容间闻鼯鼠声,乃曰:“即此物,非他物。汝等诸人,善自护持,吾今逝矣。”言讫示灭。禅师慈悲,在示寂前听闻到,室中的鼯鼠发出吱吱的叫声,于是即刻利用这现成公案开示给门下的弟子:若要见性悟道,此鼯鼠的叫声即是个入处,用你们的耳根来“闻”,打开你们本自具有的如来藏识,便能明心见性,体悟如来禅义了。
也就是说,玄沙禅师的“闻燕声”与大梅禅师的“闻鼠声”,虽然所触的有情物有所不同,但其所体现的禅旨却是同一法味,无二无别的。
玄沙到县
师南游,莆田县排百戏迎接。来日,师问小螗长老:“昨日许多喧闹,向甚么处去也?”塘提起衲衣角,师曰:“料掉没交涉。”
此是玄沙禅师到莆田县与小塘长老彼此之间酬对机锋的一则公案。玄沙禅师南游,路过莆田县。出于对玄沙禅师的敬重,莆田县的僧俗大众对他进行了隆重的迎接一一“排百戏”。这里所排的“百戏”,根据资料记载应为福建的原始戏剧,它的作用,原是娱神,即在神灵的生日,将神像等物抬出来游行,并在空旷处演戏,取乐神灵,祈求丰收。这是古代福建极为流行的习俗。玄沙师备是唐末五代的高僧,人们以排“百戏”来迎接他,可见他声望之盛,已非一般。
第二天,休息了一晚上的玄沙禅师见到寺院的住持小塘长老,问他:“昨天那番热闹,到哪;里去了?”这绝非一般的问答,而是禅师之间的机锋相对,参宄禅旨。小塘长老自然懂得玄沙的禅机,他没有接话,只是提起自己衲衣的衣角。看似简简单单的一问一“答”,但体现出来的却是“动静一如”的玄境。玄沙禅师问的“昨日许多喧闹”属于动,为现象界之表征;而其后的“向什么处去”则探究的是生灭相随、千古一如的本质,属于“静”。若想解释这一动一静又不一不二的玄旨,自然是一般思维意识所不能达到的,也更非一般言语所可说明解释的,因此小塘长老离开言语文字向上一着,仅以提衣角之动作来作为回答。真是问的妙,答得也妙,显示出两位禅师机锋相当,临机应物,灵通妙会,契机契旨。
玄沙三病
师垂语曰:“诸方老宿尽道接物利生,只如三种病人,汝作么生接?患盲者,拈槌竖拂他又不见;患聋者,语言三昧他又不闻,患哑者,教伊说又说不得。若接不得,佛法无灵验。”时有僧出曰:“三种病人还许学人商量否?”师曰:“许。汝作么生商量?”其僧珍重出,师曰:“不是!不是!”罗汉曰:“桂琛现有眼耳口,和尚作么生接?”师曰:“惭愧!”便归方丈。
公案中,玄沙禅师向学人问道:“怎样接化一个集盲聋哑三种病于一身的人呢?瞎,任你拿槌或竖起拂子他都看不见;聋,无论你用怎样的言语向他解说佛法三昧,他都听不到;哑,让他说出他的体悟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但是如果不能够接化这人,佛法就失去了其灵验之处。有一个学僧站出来说道:“这三种病人能让学人商量吗?”玄沙禅师说:“许,但你又怎么个商量法?”这学僧道了声珍重便出了法堂,玄沙对此种“商量”并不认可,连说:“不是,不是。”当时罗汉桂琛禅师也在场,见此情形,就对玄沙禅师说:“弟子现有眼、耳、口,师父你又怎样来接化我呢?”玄沙听此一问,于是说了句“惭愧”,便回方丈去了。
玄沙禅师的本意是谓:佛在接引众生时,是不分贤愚、好坏的。在佛的眼里,一切众生,都有佛性,皆可成佛,这与身体上是否盲、聋、哑毫无关系。佛法的宗旨是为了教化凡夫发现自身因无明所障而迷失的本来面目。因此只要具有真知实见,无论身体有着怎样的业病,都不影响佛性的清净法身,亦不会障碍菩提之智。学僧的一问“三种病人还许学人商量否”实则是粘著在了语言文字之上,并不究竟,因此玄沙不予认可,而罗汉桂琛则直接开门见山,将自己本来面目呈现给老师看,玄沙自然心若明镜,道一声“惭愧”,便归方丈,意即已没有什么再能教给他了。
当时玄沙禅师座下有一僧,久参不悟,于是就到云门文偃禅师座下以此公案请益。云门禅师就说:“汝礼拜著。”那僧礼拜毕,云门禅师即举拄杖打他。那僧连连退后。云门禅师道:“汝不是患盲么?”说完,云门禅师又唤那僧:“近前来。”那僧于是走上前,云门禅师道:“汝不是患聋么?”云门禅师又问:“会么?”那僧道:“不会。”云门禅师道:“汝不是患哑么?”那僧于是言下有省。
云门禅师的用意非常明显,所谓眼、耳、口之识,不过是一种境,那是藉由身体所得之识,而身体为四大和合之虚有,因此此耳目之识即为假识,只有透过目、耳、口背后的生命之识才是真识(真见、真闻、真语)。作为禅门学子,只要觉悟,见得自性,则一切眼、耳、口之识都成真识。因此,当僧以“玄沙三病”来请益云门时,云门禅师直接以动作作答,丝毫不予其僧以分别思量的机会,希望以此令僧当下了然自己原即不盲、不聋、不哑,同迷妄凡夫一般皆本具真如佛性,惟于见闻觉知妄起分别,久之自然与诸法实相如天地之差,一如有眼之盲者、有耳之聋者、有口之哑者。是以此则公案之关键乃在超越见闻觉知之分别妄想,而契入不可思议、不可言说的实相无相之境界,故透过云门之灵活机法,其僧即顿然省悟。
玄沙一吹
问:“如何是金刚力?”师吹一吹。
此则公案,学僧所问的“金刚力士”,在佛教中叫那罗延,是具有大力的印度古神,又作那罗延天,意译为坚固力士、金刚力士。显然,学僧迷执于“金刚力士”的名相之上,于是心生分别,希求一解。其实佛法无处不在,如果粘着在某一物之上,便是偏离了佛道。所以玄沙禅师什么也没说,只是吹一吹,不但阻断了学人的迷执,更将那力大无比的“金刚力士”吹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
禅林中与此类似的还有著名的“吹布毛”的公案。据《景德传灯录》中记载:在鸟窠道林禅师门下有一有侍者叫会通,忽一日向道林禅师辞行要离开。道林禅师问他:“你现在打算要到哪里去?”会通回答说:“我为法出家,投到您的门下想学习佛法,但是却没有得到您的教导,因此现在我想到别的禅师那里去学习。”道林禅师听他这样一说,就道:“如果你想要学习佛法,我这里倒是有一些。”会通连忙问:“那您的佛法是什么?”道林禅师便拈起身上的一丝布毛,然后吹之。当下,会通便契入玄旨,心有所悟。
此则公案,又叫“布毛示法”。在禅林中,佛法是需要开悟之后才能体解,是可遇不可求的。侍者会通的心里充满了渴求,也充满了疑情,也因此,他便有了太多的向外的索求,于是自心佛性之光便被掩住了光辉,也就迷失了自我。道林禅师拈起自身的布毛意在告诉会通,不要“骑驴找驴”,其实禅法并不高深莫测,也并不神秘,相反,禅法非常的平实,甚至就在我们普通的生活当中,而佛性更是如同这个再普通不过的布毛一样,是我们每个人都具有的,因此不必跋山涉水,向外驰求。最宝贵的东西就是我们自身的自性佛,应当反观内照,发现自我,主宰自我,这才是最主要的。也只有彻底地放下向外攀缘的心,休歇一切欲求,让心处于无所求、无所得,不生一丝粘着,消融一切事物意识,断绝一切思维和知见,才能廓同太虚,了然解脱。
正如《圆悟禅师心要》中圆悟克勤禅师的《示有禅人》所述:“至道无难,唯嫌拣择”。诚哉是言!才有拣择即生心;心既生,即彼我、爱憎、顺违、取舍耸然而作,其趣至道,不亦远乎?至道之要,唯在息心;心既息,则万缘休罢,廓同太虚,了然无寄,是真解脱,岂有难哉?是故古德蕴利根种智者,聊闻举着,剔起便行,快自担当,更无回互。如大梅即佛即心、龙牙洞水逆流、鸟窠吹布毛、俱胝竖一指,皆是直截根源、更无依倚,脱却知见解碍、不拘净秽二边,超证无上真宗、履践无为无作。
玄沙果子
师与韦监军吃果子。韦问:“如何是日用而不知?”师拈起果子曰:“吃。”韦吃果子了,再问。师曰:“只这是日用而不知。”
想必这位韦监军也是喜欢谈玄问道的,因此他在与玄沙禅师一起吃果子时仍然不忘向禅师请益:“什么是日用而不知呢?”玄沙禅师就顺手拿起桌上的果子,对韦监军说:“吃吧!”韦监军吃完了果子后,又问了一遍:“什么是日用而不知呢?”玄沙禅师便说:“刚才我请你吃果子,你吃了,这就是日用而不知。”
所谓的日用,即是我们寻常的生活,穿衣吃饭,运水搬柴,皆在日用范围,但其所体现出来的却是平常心。祖师大德们认为,禅门的“道”就体现在这平常生活的平常心中。禅人修行,并不仅仅是参禅打坐,还要修身、修心。说话、走路、喝茶、睡觉,都是在修行,而且要能够保持一份醒觉和明白,清清楚楚的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什么、做什么。但却有很多的学禅之人,如同这位韦监军一样,恍惚度日,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当下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就像玄沙禅师曾经开示说:“汝诸人如在大海里坐,没头浸却了,更展手问人乞水吃”,韦监军明明自己时时刻刻就在生活里,却还去问人家什么是生活。就像有的人明明在吃饭,心里却惦记着这事那事,结果一顿饭结束,却不知道吃了什么,饭菜的味道也更没有印象。又像有的人明明在和人说话,但是眼睛却盯着手机的屏幕看小说,听犹未听,见犹未见,这就是在生活中,然而却不知道在生活什么。当韦监军向玄沙禅师提出“如何是日用而不知”这个问题的时候,玄沙禅师立即就拿起果子请他吃,其实就是告诉他,如果你安然享受了吃这个果子的过程,体会了它的美味,那就是受用了生活。但韦监军在吃下了这个果子的同时仍然念念不忘他的问题,嘴在吃,心却在别处,因此玄沙禅师就点醒他:“你刚才那样吃的时候却在想着问题就是日用而不知。”换个角度来说,韦监军执着于生活的名相之上,却不懂得在鲜活的人生里去体验、享受生活。
明代高僧憨山大师曾云:“向日用现前境界,生死岸头一一透过。即此日用不离一法,不住一法,处处不轻放过,便是真切功夫。即此目前一切声、色、逆顺、爱憎境界,一一透得过,便是真实悟门。即此悟处,头头法法,便是真实佛法。非是听座主撞钟击鼓、登华座、开大口、学野干鸣、侧目低头、闭目披衣时,方为佛法也。”真正的修行是不能脱离生活的,而要考验禅人是否见道,并不是只在道场说法开示,也须在生活的日用中以实践来辨别真假。因为禅门一向主张“日用是道”。故大师又云:“学道之士,不必向外别求玄妙。苟于日用一切境界,不被所瞒,从着衣、吃饭处一眼看破,便是真实向上功夫。有志于道者,当从日用中做。”
曾经,云门文偃禅师,见僧,抛下一橛柴云:“一大藏教只说这个。”其僧不省,禅师深感叹谓:“平如掌,自是时人措足难!”文偃禅师将一橛柴指为佛法大意,即是在告诉僧人若以慧心来观照当前的生活,则现前日用里,触目都是菩提。可惜,僧人根机愚钝,未解其旨。
相比之下,龙潭崇信则要伶俐得多了。据《五灯会元》中记载,龙潭崇信跟随天皇道悟许久了,一日,他对道悟和尚说:“自从跟随师父出家以来,从来没有听到您给我指示禅法心要呢。”道悟和尚回答说:“自从你来到这里,我随时都在为你指示心要啊!”龙潭崇信听了,很诧异,便问:“师父你什么时候指示过我?”道悟和尚答:“你端茶来,我接了;你拿饭来,我吃了;你向我合掌,我也接受了。你还要我指示你什么啊?”龙潭崇信听到这话,顿时心开意解。
很多人总是把禅、道想象成为很教条的概念,总是想去追究个是什么,为什么,这其实是舍近求远,反而偏离了正轨。要知道,平常心即是道,佛法就蕴藏在日常的生活之中,眼中所见,耳中所闻,身体所触,寻常也罢,不寻常也罢,都是活生生的禅、道。如果我们能够抛却名相的束缚,于日用一切境界,不被所瞒,从语默动静,衣食住行处一眼看破,即此日用而不离一法,不住一法,如此才能踏实、安然,明明白白的活在当下。(作者:一钵云水) ——摘自:《觉群》2016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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