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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流放者的悟道 这时的王阳明,依然是理学的信徒。 他如此相信“得君行道”,并不奇怪,因为他在效仿先儒。 在宋儒看来,“治道”与“学道”在周公和周公以前是合一的,比如周公即集“治道”和“学道”为一身。在周公之后,“治道”和“学道”发生了断裂,从此,儒士自可行“学道”,但若想行“治道”,就必须以“得君”为先决条件。 宋代时,儒士们这么认为,并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宋代的“不成文法”为皇帝和士大夫“共定国是”,即便有士大夫开罪了朝廷,也不用担心杀身之祸,甚至引以为荣。以王安石为例,他常与宋神宗面争于朝,每每“辞色皆厉”,而神宗则“改容为之欣纳”;再以范仲淹为例,他第一次遭黜,“僚友饯于都门曰:‘此行极光。’”他第二次遭黜,“僚友又饯于亭曰:‘此行愈光。’”他第三次遭黜,“亲宾故人又饯于郊曰:‘此行尤光。’”“范笑谓送者曰:‘仲淹前后三光矣’……客大笑而散。” 但是,在王阳明上书之际,时代变了。 这是在中央集权登峰造极的明代。 刘瑾看到王阳明的上书,暴怒。他票拟圣旨,将王阳明杖责四十。还令亲信监督,加力杖责。 受此酷刑,王阳明“既绝复苏”,随即又被流放贵州龙场为驿丞。 迫害到此并没有结束,在王阳明前往龙场途中,刘瑾又派人行刺。王阳明佯装沉江,骗过刺客,九死一生,到达龙场。 今日龙场,距离贵阳不过七十里,山明水秀,因是阳明学诞生之地而有异彩,但在五百年前,对于内地人来说,那却是一个难以驻足的地方。 《阳明先生年谱》记录当时的情形为:“龙场在贵州西北万山从棘中,蛇虺魍魉,蛊毒瘴疠。” 在龙场,王阳明先是以荆棘为篱,垫土为阶,自建了一座茅草屋。后来,他发现了一处钟乳洞,又搬家到洞中。 他还开荒种地,产出的粮食自给有余。 就像画家高更在塔希提岛似乎回到了天地之初一样,王阳明在龙场也遇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这里的百姓还过着“与鹿豕游”的生活。以文明的眼光而言,可以说他们“野蛮”,也可以说他们“质朴无文”。儒家向来认为,文质应相当,若繁文兴而实行衰,世道反而会一塌糊涂,倒不如敦本尚实、反朴还淳。 龙场百姓说着让人不知所云的话,他们向王阳明问好,也送食物给王阳明,王阳明则送余粮给他们。 有时,王阳明和龙场百姓共办宴会,大家一起酩酊大醉。 王阳明可以“自得”于这样的生活,但随他到龙场的三名家仆却不堪忍受,以至于抑郁成疾。 他自幼性格“和易善谑”,后来为了“格物”之学,也曾“端坐省言”。在龙场,他看到仆人抑郁不乐乃至闷出病来,就仍然用他爱开玩笑的性格为他们排忧解烦。 对此,《阳明先生年谱》载:“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静一。久之,胸中洒洒。而从者皆病,自析薪取水作糜饲之;又恐其怀抑郁,则与歌诗;又不悦,复调越曲,杂以诙笑,始能忘其为疾病夷狄患难也。” 从王阳明在龙场所做之诗看来,他把仆人们的情绪调节得真不错,“童仆自相语,洞居颇不恶。人力免结构,天巧谢雕凿。” 也就是说,仆人们开始称赞这个山洞,觉得住在这里面还是很棒的嘛。 解仆人之问题易,解自己的问题难。在龙场,王阳明不断自问:“圣人处此,更有何道?” 如果他是一名隐士,这个问题不难解答。中国历史上有很多隐者。道家中人,有出世之思,成为隐者是很自然的事。即便是儒士,如果有很强烈的“道真”之心,也会成为一名隐者。 在龙场,王阳明写了很多诗,其中很多首带有陶渊明诗作那样的隐逸风格。比如,他在《观稼》中写道:“下田既宜稌,高田亦宜稷。种蔬须土疏,种蓣须土湿。寒多不实秀,暑多有螟螣。去草不厌频,耘禾不厌密。物理既可玩,化机还默识。即是参赞功,毋为轻稼穑!” 不过,王阳明只是羡慕隐者那份遵守“道心”的态度。他认为,身为一名儒者,还是应尽济世之责,但不应为世俗所累。 但在如此朽坏的一个时代,在如此支离破碎的一个人间,他又能如何做呢? 在溪水边,他头上生出的白发倒映在水面上,而这时的他才36岁。他愕然不已,做诗感慨:“年华若流水,一去无回停。悠悠百年间,吾道终何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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