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对《五灯会元》中俗语的引用
《红楼梦》对《五灯会元》中俗语的引用(图片来源:资料图) 文/慕容石
普济所著之《五灯会元》不仅记载了“世尊拈花而妙心传于迦叶,达磨面壁而宗旨付于神光。六叶既敷,千花竞秀。分宗列派,各有门庭”的历代传承,而且表现了禅宗“或瞬目扬眉,擎拳举指。或行棒行喝,竖拂拈槌。或持义张弓,辊球舞笏。或拽石般土,打鼓吹毛。或一默一言,一吁一笑”机锋警语。(下引皆本书,不出标注)一千七百多则公案是珍贵的文化遗产。不仅记录了祖师大德的师承传授、开悟传法,是禅思想史的鲜活文献,其判教明理开悟解脱为后来者提供了亲切的范例;而且记录了禅门宗师接引手段、机锋法语,是为唐宋时期口语的资料宝库,其活泼自由鄙俗质朴对其后的文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曹雪芹的祖父曹寅是一位收藏丰富的藏书家,《栋亭书目》中载”正藏,二百十二函一千四百四十八册;续藏,九十函六百五十三册;又续藏,四十三函三百六十七册”“故宫收藏的《嘉兴藏》除个别函的首末册朽烂残缺外,绝大部分完整如新。……其中‘正藏’首函为颏藏缘起、三藏圣教目录、画一共计六卷。此外,计二百十一函、一千六百六十五种七千八百二十九卷,千字文编号,始‘天’终‘史’,自第二百零六至二百十一函,为北藏缺附南藏函号。‘续藏’九十函,二百五十二种一千八百二十卷。‘又续藏’四十三函,二百十七种一千一百五十九卷。”由正藏、续藏、又续藏的函数看,曹寅所藏当为《嘉兴藏》。《嘉兴藏》中收入了普济禅师的《五灯会元》,由此家藏,曹雪芹是有可能读到的。作为思想者的曹雪芹,既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了思想的武器,其中就包括佛教、禅宗的思想元素;又从中国文学渊源里得到了创作的方法,其中也包括了文学传统和语言滋养。在写作《红楼梦》时,曹雪芹通过书中主要人物贾宝玉之口,说出了向来最得意于《五灯会元》。明确地表现了其对《五灯会元》的喜欢,并且受其影响。在小说多处引用了《五灯会元》的俗语,以为叙述小说的人物和情节。
一、普济和《五灯会元》
宋代“佛教宗系类著作中,数量最多的是灯录体”“灯录是介于僧传与语录之间的一种体裁,与僧传相比,它偏重于记言,除叙述传主的生卒、师承、世寿、僧腊、谥、塔以外,主要部分是机缘语录;与语录相比,它又是将传主按授受传灯的世系编列,相当于世俗的谱录。”《大般若经》曰: ”故佛所言,如灯传照。” (四百六)《维摩诘所说经》曰:“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菩萨品》)禅宗六祖慧能指出: “一灯能除千年暗,一智能灭万年愚。” (《坛经》)《传灯录》之名,是以“灯能照暗,以法传人,譬犹传灯,故名。”“传灯者,传禅宗诸僧之嘉言。”“《传灯录》是禅宗史方面的资料,记载着全盛时期的禅问答。”
“自景德中有《传灯录》行于世,继而有《广灯》《联灯》《续灯》《普灯》。灯灯相续,派别枝分,同归一揆。是知灯者,破愚暗以明斯道。”“切见禅宗语要,具在《五灯》。卷帙浩繁,颇难兼阅。谨就景德灵隐禅寺,命诸禅人,集成一书,名曰《五灯会元》,以便观览。”。 普济(1179~1253),字大川,俗姓张,四明奉化人。初习儒,淹博能文, “见佛书则端然探绎忘疲。年十九依香林院文宪师。得度俾习毗奈耶,于郡之湖心究阿笈摩于天台。一日幡然曰:缚律滞教何能超生死乎,舍之入禅。”一意打坐。后往参育王如琰,言下相契,遂依止之,并嗣其法,为临济宗杨歧派传人。其著作有《大川普济禅师语录》一卷行世,为普济禅师与僧友弟子的日常妙语、妙意和妙论等,收录了普济禅师诗词作品一百余篇。生平事迹见释大观《灵隐大川济禅师行状》(附于《大川普济禅师语录》),祖訇撰、赵孟俯书的《灵隐大川济禅师塔铭》。
《五灯会元》的内容。 “实以慧能为核心,以曹溪一脉为主轴而作传的。” “记载了南宋嘉泰四年以前,即1204年以前几乎所有禅门人物及其实施的禅机。它不仅包罗了慧能以下青原、南岳二系的五家七宗,而且有弘忍门下的其它宗派,并由此上溯至达摩、西天27祖和迦叶以上的七佛。”“书中所录,牵朝动室,上至皇帝征召延请,禅师开堂说法,下至文人学士与僧徒往返参学,可见禅宗对于唐宋皇室和当时社会的影响之大。”《五灯会元》的特点,”删掇精英,去其冗杂,考论宗系,分篇胪列,子释氏之源流本末,指掌了然,良非溢美。但禅门古德,问答机缘,有正说,有反说,有庄说,有谐说,有横说,有竖说,有显说,有密说。”这些机锋语录
“记载历代禅僧师徒或师友间的酬对问答,所谓‘启投针之玄趣,驰激电之讯机’。在这些问答酬对中,不乏所谓玄言妙语,机智巧辩。这些机语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所谓‘妙明之真心’和‘苦空之深理’。《五灯会元》一经问世,即在僧俗两界、禅宗内外,都产生了重大影响。自明末入嘉兴续藏第六十、六十一函,清乾隆正式入龙藏,影响更为深远。“不仅为内学者提供了禅史研究的丰富资料,而且以其语言文学的活泼清新感和内容的丰富多彩,也使一般文人学士扩大了视野,耳目为之一新。”自明、清以来,喜欢参禅之士大夫家有此书,僧众参禅悟道也得其便。
二、《红楼梦》对《五灯会元》中俗语的引用
《红楼梦》对《五灯会元》中的俗语,有许多地方的引用。引用俗语的情况为:第十二回中,为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幻相,”后人有诗嘲云:女娲炼石已荒唐,又向荒唐演大荒。失去本来真面目,幻来新就臭皮囊。”“本来真面目”:佛教语,指人的自有本性,自己的本分。语出《五灯会元》令人明室道人。其有偈曰:“要识本来真面目,便是祖师一木叉。道不得底叉下死,道得底也叉下死。毕竟如何?不许夜行,投明须到。” (卷十九)
第五十四回中,贾母批评说书的女先儿时说:
“你们想想,那些人都是管做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了不是?” “前言不答后语”:说话逻辑混乱,前后不连贯,不能自圆其说。语出《五灯会元》天童澹交禅师。 “僧曰: ‘向上宗乘,又且如何举唱?’师曰:‘前言不及后语。’” (卷十六)都是前后语不一致之意。
第五十九回,春燕摘花,引得管理花草的婆子骂,去请平儿来管,后被震慑。平儿来时,袭人等忙说: “已完了,不必再提。”平儿笑道: ”得饶人处且饶人,得省的将就省些事也罢了。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一处不了又一处,叫我不知管那一处的是。” “得饶人处且饶人”:谓对人要宽厚,不要苛求,可以原谅的地方尽量给予原谅。语出《五灯会元》,是剑门安分庵主示众时语:卓拄杖一下曰: “‘冤有头,债有主。’遂左右顾视曰: ‘自出洞来无敌手,得饶人处且饶人。’” (卷二十)此处平儿所说意思与剑门安分庵主示众时语毫无二致,要给出事者予以原谅的表示。
第七十四回。惜春道: “古人曾也说的, ‘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为什么叫你们带累坏了我!”表示了惜春的洁身自好的决心。“自了汉”:佛教用语,就是说自己明白佛法,但是无法普度众生。也指无利他之念,唯图自身利益的人,也就是独善其身主义者。语出《五灯会元》黄檗希运禅师。 “游天台逢一僧,与之言笑,如旧相识,熟视之,目光射人,乃偕行。属涧水暴涨,捐笠植杖而止。其僧率师同渡,师曰:‘兄要渡自渡。’彼即褰衣蹑波,若屐平地,回顾曰:‘渡来!渡来! ’师曰:‘咄!这自了汉。吾早知当斫汝胫。’其僧叹曰:‘真大乘法器,我所不及。’言讫不见。” (卷四)
第七十八回王夫人以晴雯娇艳赶出了怡红院后,又以其系女儿痨为由,告诉了贾母。谁知贾母却“看他甚好。”王夫人笑道:“老太太挑中的人原不错。只怕他命里没造化,所以得了这个病。俗语又说,‘女大十八变’。况且有本事的人,未免就有些调歪。”“女大十八变”系指女儿成长中变化大且快。语出《五灯会元》,是幽州谭空和尚问女尼的话: ”龙女有十八变,你试一变看。” (卷十一)这都是讲述女儿之变。晴雯本为贾母之婢,是派到宝玉房中的。同为贾母之婢的鸳鸯,就直被惜春指称:
“老太太做了观音,你就是龙女了。”此处似亦有将晴雯比之为龙女之意。
第八十回金桂要作贱薛蠕,在家中胡闹,不服薛姨妈的教导。“金桂意谓一不做,二不休,越发发泼喊起来。”“一不做,二不休”,意指一经行动,坚决做到底。语出《五灯会元》,是庐州开先宗禅师的上堂语:“一不做,二不休。捩转鼻孔,捺下云头。” (卷十六)此处全承开先宗禅师之用法。
第九十回因黛玉之病反复,不仅令身边的紫鹃雪雁心急念佛,而且使贾母王夫人耽心商议。可是她们的想法却正妍目反。紫鹃给雪雁说: “病的倒不奇怪,就只好的奇怪。想来宝玉和姑娘必是姻缘,人家说的‘好事多磨’,又说道‘是姻缘棒打不回’。这样看起来,人心天意,他们两个竟是天配的了。”“棒打不回”指坚决的态度,挨打也不改变。语出《五灯会元》,是德山宣鉴上堂法语: “可中有个汉,牙如剑树,口似血盆,一棒打不回头。他的向孤峰项上,立吾道去在。” (卷七)此处紫鹃因指宝黛心事,加入了“姻缘”二字。既承袭了原意,又突出了当下情境,由此亦可见其对宝黛爱情的赞叹。而王夫人则不同,其生恐黛玉知道宝玉娶宝钗,与贾母说: “古来说的‘男大须婚,女大须嫁’。老太太想,倒是赶着把他们的事办办也罢了。” ”男大须婚,女大须嫁”是说男女的婚嫁习俗。语出《五灯会元》,是诗郎杨杰居士得悟之偈: “男大须婚,女长须嫁。计甚闲工夫,更说无生话。” (卷十六)虽是偈语,确也是实情。而王夫人也是从实情出发而说的。
第九十四回,怡红院中已经枯萎了的几株海棠,突然开出了很好的花,众人以为诧异。贾赦便说:“据我的意思,把他砍去,必是花妖作怪。”贾政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用砍他,随他去就是了。”“见怪不怪,其怪自败”是为见到怪异现象而不惊异,那怪异现象就自然不值得奇怪,也不会对人起什么不好的作用了。语出《五灯会元》,是法轮齐添禅师上堂语: “蓦召大众曰:‘见怪不怪,其怪自败’靠拄杖;便下坐。” (卷十八)这里贾政与贾赦态度相反,所说之句,不仅与法轮齐添禅师上堂语意思相同,而且态度也是相同的。三、《红楼梦》引用《五灯会元》中俗语的作用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它所表现的深邃的哲理、睿智的思想、动人的情节、生动的形象等,都是通过语言来实现的。杰出的文学家大多都是语言大师,“曹雪芹属于人类文化史上为数极少的堪称一代民族语言宗匠的作家,《红楼梦》是文学语言的总汇。”《红楼梦》的语言”广泛吸收了活在人民群众口头的俚语、俗语以及某些特定地区的方言成分并加以改造,又熟练地融入传统的韵散文学(诗、词、曲、赋、古文等)的语言成就和有用的成份”,“是一个无比丰富的语言艺术的圣殿。”作为重点内容是描述家庭生活的白话小说,《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特别注意语言的通俗、朴素、自然和准确,广泛采用了清新的口头语言,继承发展了古典文献中的精粹。 “《红楼梦》语言卓异之处,往往就在于它不但能表现人物在特定环境下的思想活动,而且能表现出特定环境下人物刹那间的感情变化,妙在表现得那样深刻入微,恰如其分。”
俗语,是民族语言的重要组成部分,是劳动群众生活经验的概括和思想智慧的结晶,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的风土人情和人民的喜怒哀乐,具有形象生动、语言精练、音调和谐、节奏鲜明、寓意深刻、通俗易懂的特点。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精心收集且巧妙运用了五百多条俗语。诚如明斋主人所说:“所引俗语,一经运用,网不入妙,胸中自有炉锤。”也如周中明先生所说: “使民间俗语成为艺术皇冠上的灿烂明珠。”
以记录公案、话头、机锋为主的”唐宋禅宗语录是同时代最口语化的文献之一。”“很多表面生动活泼的俗语,其实都能从祖师语录里找到出处。”“或风驰电掣,或清风拂面,或机锋凌厉,或亲切温和”,的《五灯会元》,所记载的禅师法语,新鲜活泼,洒脱透彻,不少都化为俗语,而为后世所喜运用。正如马国凡先生所指出的:“产生较晚的通俗作品中的成语,也多源于口语,如《传灯录》中的。”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多处引用了《五灯会元》中的俗语。既是其喜欢《五灯会元》的实际表现,又是《五灯会元》影响《红楼梦》的显著标志。
在这些引用中,有的是表现了人物的性格。如“本来真面目”之于宝玉,“自了汉”之于惜春,“女大十八变”之于晴雯,“一不做,二不休”之于金桂。采用了精炼的俗语,既小中见大又一语中的。巧妙地对于各个人物给予了准确概括,描写出鲜明的个性。使其形象跃然于纸上,灿然于读者心中。有的是表现了处事的方式。如“前言不答后语”是对说书的女先儿故事中人物办事的评论,“得饶人处且饶人”是对平儿办理家事的刻画,“棒打不回”代表了紫鹃、雪雁对宝玉、黛玉感情的支持,“男大须婚,女大须嫁”体现了王夫人希望贾母出面办理宝玉与宝钗的婚事,“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则揭示了贾政和贾赦之间的矛盾。运用平实的俗语,既各为其情又各得身份,清晰地表达了不同人物所不同的丰富思想感情,体现了各别的处事原则,使其身份明白无误、情趣盎然。
而曹雪芹在小说中,也借宝钗赞扬黛玉的说话,表示了自己运用俗语的语言主张。“用‘春秋’的法子,将市俗的粗话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实现了“点化主题,敷衍故事,塑造人物,阐发哲理”;表现出“言有尽而意无穷”,“文外之重旨” (《文心雕龙》)之妙;”无不鬼斧神工,妙语天成,从而大大加强了《红楼梦》这部宏伟巨著的艺术感染力。”《红楼梦》对《五灯会元》中俗语的引用都是从人物塑造、情节发展的需要而为,使得文字简洁,意蕴丰富,平实浅显,生动传神,雅俗共治,典鄙相映,依人身份,各见其声。“把像一串串闪光的珍珠的俗语,镶嵌在自己的恢弘著作中,似信手拈来却天衣无缝,既有刻意点染、字字锤炼之功,又有玲珑剔透、画龙点睛之效。”既切合了本处的语言环境,又暗合了全书的禅宗旨意,显示了作者对禅宗重要著作之一的《五灯会元》是真心喜欢,随处应用。
结语
受到禅宗的深刻影响,曹雪芹以禅作为思想武器,痛感当时社会的黑暗,揭露了其中的丑恶,剖析了其中的不幸。以如椽之笔写如海之思,汪洋肆意地将自己的禅悟过程行于文字,化为文章,是为小说《红楼梦》。撷取自己对《五灯会元》妙谛和智慧的感悟,运用于小说之中。从思想进程而言,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油然从心底升起,智慧如炬、机锋鲜活、老婆心切经历了烈火煅烧,展现了曹雪芹对于生命本质的渴望和终极关怀的追寻。全书各处随意所见作者对于《五灯会元》中俗语的奇征妙引,既一脉相承禅风绵绵,又引人入胜别开生面。各色人等或诙谐、或呆板,或高雅、或卑鄙,或安静、或躁动,或文明、或粗俗,各有性格、各具态度、各显其貌、各不相同。不经意的地方和随意的语句,深入表达了曹雪芹对于语言运用的思想和主张,平淡中体现了语言大师的灿烂的才华和丰富的思想。《红楼梦》语言上的特点不仅为读者阅后留香,而且为后世文学提供了范例。《五灯会元》对《红楼梦》的影响,既深化了作品的主题,又升华了作品的思想,还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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